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2/2)

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

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

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

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抬。宝钗劝道:“你是

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

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

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

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

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

“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

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

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泪。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

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

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

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

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

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

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

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

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

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

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

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

“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

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

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

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

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

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

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

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

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

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

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

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

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

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

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

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

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

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

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

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

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

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

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

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

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

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

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

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

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

“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

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

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

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

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

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

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

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

凤姐儿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

“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

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

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

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

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

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

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

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

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

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

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

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

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

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

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

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

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

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

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

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

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

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

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

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

“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

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