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七月天已经很热了,从太阳出来就开始热起。
在砾石铺成的简易公路上,一辆白顶红身的客车在笨拙而缓慢地行驶,汽车发动机如老牛般嘶吼着,不时还夹杂着轮胎压碎一块块小石砾发出地砰砰声。没有一丝风,汽车身后扬起黄色的尘土先是飞快地腾起,然后又渐渐沉降,雾蒙蒙一片在躁热的空气中飘荡,久久不甘落下。
这是一趟从南平县城发出到万山红农场的早班车,按照时刻表应该是早晨六点三十分准时发车,可这趟早班车从来就没有六点三十分启动过,不是发动机有毛病就是司机那根“菊花”牌香烟没抽完,乘车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计较过,相反人们总是沉浸在搭车的兴奋之中。
车里坐满了人,人们随着车身地起伏摇摆也前仰后合,手都紧紧抓着靠背上蓝漆斑驳的铁制扶手,手指因为用力都显得很苍白,有同伴的相互大声说笑着,男人们大多穿着洗得黄不溜湫的布褂子,袖子挽得老高,抽着自卷的喇叭筒,辛辣而味臭的烟雾伴着他们地嬉笑声一起弥漫了整个车厢,没同伴的人要不无聊地听着别人在神吹海侃,要不就斜靠在有海绵的的靠背上眯眼养神,还有一些晕车的妇女则老早就调好了靠窗的位子,双目无神地把头微微伸到窗口,不时哦哦地干呕着。
跟车的售票员看上去年龄不大,留着齐耳的短发,可宽大的蓝色工作服把她年青女性应有的曲线全包裹在了里面,以至她的脸上也刻着与年龄不合的神情,粗粗的眉毛杂乱地皱起,不大的眼睛老是望着车窗外,老旧的木制售票箱平搁在双腿上,一只手抓着面前的横杆,一只手搭在箱盖上,手指头却不甘寂寞地完全没有节奏感地敲打着,时不撕还抬起手背擦擦额上的汗水,她穿着白色的塑料凉鞋,跟大多数城里女孩一样脚上穿着很时髦的彩色尼龙袜,脚趾也在不安分地拱着,弄得鞋面一起一伏。
杨陆顺的车票是十二号座,比较靠前的位置,但他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妈坐在最后排,不由想起了家中三年多未见的老母亲,心有不忍地跟老年妇女换了坐,当然也换来了几声真心的道谢。
杨陆顺已经有三年多没回过家了,三年多前新平公社到县里是不通客车的,他三姐夫替他背着行李硬是走了七十三里路,才到的县城,如今也通上了客车,真好呢。
汗水顺着后背在往下流,他感觉得到里面的汗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了,可他仍旧舍不得把浅蓝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脱下来,只是用手巾不停地擦拭着泛红的脸,也多亏了这身衣服,那老大妈误认他是下乡的干部了,他当时是指着右胸前亮闪闪的“长江大学”校徽说自己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可惜只引起了周围几个人的注意,而且时间也并没持续多久,可他脸上的兴奋却是掩也掩饰不住的。
杨陆顺也没把心思放在这些偶尔同车的人们身上,放眼车窗外,是一片片整齐的稻田,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就象一张巨大的地毯,他心里默默想道:今天是七月四日,该搞双抢了,看样子今年的早稻又是个大丰收啊!多亏了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要不是哪里会有这么沉甸饱满的谷穗呢。
汽车就要到了个集镇,售票员懒扬扬地转头喊着:“青树公社快到了,要在青树下车的做好下车准备了!”
眼见公路旁的小车站有几人提拎着东西,高兴地望着汽车,做好了上车准备,可司机没在车站停住,而是慢慢又朝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再猛地来了个急刹车,杨陆顺一不留神往前一冲,差点碰到了头,不禁不满地说:“司机同志,刹车别那么急呀,差点撞伤了头!”
旁边有人说:“小同志呀,司机刹车从来都是这么急的,我们都习惯了,见到前面喊到站,我们就使劲抓稳了。”
那售票员听见了抱怨,转过头,眼睛点发亮,冲杨陆顺说:“那位同志手抓稳了,请注意安全。”说完似乎还笑了,下车的人很吃力地打开了笨重的车门,下面的人见车门开了提着东西就往上挤,上下的人便挤在了一堆,售票员很恼火地喊着:“下面的挤什么挤?等下完了再上!说你呢?还挤”欠起身就用手往下扒拉下面的人,下面的人便很不情愿地闪开一条缝隙,一阵小骚乱后,售票员指挥着最后一个上来的男人关好车门,冲司机喊道:“开车!”司机一拧车钥匙,油门使劲轰了几轰,汽车又缓缓朝前驶去。
杨陆顺听了售票员的话,心情稍霁,说:“售票员同志服务态度还蛮好,这司机不怎么样了。”
还是旁边那人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小姑娘是态度好了很多。”有人接口打趣说:“只怕是这个长相白净的小同志让她多云转晴了吧。”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望向杨陆顺的眼光里充满了善意的戏谑。
杨陆顺脸上马上涨得红红的,羞涩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象吃了一支五分钱的冰棒一样舒爽。
大家看到杨陆顺不好意思地模样,更是开心,于是有人马上问:“小同志有对象了吗?要不要大叔帮你介绍一个?”
“你看人家小同志是干部哩,哪会跟乡下的妹子搞对象呢?”
“呵呵,看他那样,白白净净的,我看也是城里人,认得韭菜跟稻秧不?”
杨陆顺红着脸说:“我也是乡里人,就住新平公社的,只是去省城读了三年书。”
“不是的吧?那你怎么一口春江话呢?我还以为是城里伢呢!春江话听起来就是好听,唱歌一样,不象我们南平话,土里土气。”
“哎呀,新平公社出人才哟,这两年年年出几个大学生,那里的伢子就是怪气!”
“新平的啊,那你认得封同五队的黄老倌子不?”
杨陆顺不知道回答谁的问话好,就说:“我是建华二队杨家里的,隔封同还蛮远呢。”说着也顺口说出了安平话。
“小同志呀,你还抽烟的呀?看你兜兜里装了一盒泉水烟?”一个抽这喇叭筒的男人眼睛都笑成了缝,直盯着杨陆顺胸前的口袋。
杨陆顺连忙把烟掏出了给附近几个抽烟的一人发了一支,又小心地装回口袋,心痛地说:“我不抽烟的,是带着装客的!”
一个妇女笑着说:“小同志是要莫吸烟,牙齿熏黑了不说,一身烟臭,怕是细妹子们不喜欢哟。”
那男人先是深深闻了闻泉水烟香精的芬芳,用手背擦干嘴唇叼着,边摸火柴边含糊地说:“三毛五一盒的泉水烟拿起装客,到底是大学生,国家干部,出手大方!敢问小同志在那里高就啊?”哧地擦燃火场,点燃了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嗖地吸进肺里,憋了好半晌才缓缓呼出,忙讨好地笑着说:“小干部,真的是好烟咧。在那里高就啊?”
看着大伙询问般地眼神,杨陆顺自豪地说:“高就谈不上,我主动要求分配在新平公社,新平中学当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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