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营(1/2)
第一章伊木
男茅厕和女茅厕间的墙是不行逾越的。只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执法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和苍蝇却从墙上飞过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苍蝇,可他天天都得收支女茅厕。这是一种悲痛,伊木是个男子。
伊木淘粪。弯着腰,脏头发湿得打缕,他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朴——他是个哑巴。
伊木是哑巴,所以他淘粪,这通情达理。茅厕是伊木事情的地方,天天午夜,他准时出发,像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山东省嘉祥县县城公共茅厕里的巨细便在等着他。
伊木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昼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唾他,如果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时时闪过一丝忙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整个脸都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像是窟窿,内里住着野兽。自卑使伊木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
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伊木做环卫工人已经20多年了,他将生命系与这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足下翻腾着蛆的群体。伊木身上穿的事情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默然沉静赋予这个行动以庄重的色彩,而且有许多苍蝇围着他起舞。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嚣,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
有一次,在一个公厕,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发出尖叫。伊木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收支出,绝不剖析那光屁股的女人。
如果这时有火炬照亮他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止境是一颗被生锈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动,跳动得越厉害被勒得就越紧。
伊木因为耍流氓被送进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淘粪的事情,在拘留所,有个盛情的监犯对他说——你去柳营吧!
第二章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断脐带疼得昏了已往,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瞎妮微弱的哭声,瞎妮和她娘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个性情急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以后瞎妮对圆有了模糊的看法。厥后,哥哥对她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这个从生下来就失明的女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应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红花和绿草在瞎妮眼中都是玄色的。
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瞎妮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玄色,无边无际。瞎妮向漆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而且记着它们的位置,她希望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瞎妮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她爹总在这时老羞成怒把她打骂一顿,不给她饭吃。
有时,瞎妮诅咒她爹快点死。
果真,哥哥完婚那天,父亲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嫂子很凶,过门后,就给了瞎妮一把稻草让她住进了羊圈。瞎妮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严寒与闷热。嫂子却越来越讨厌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她知道敌敌畏、乐果、除草剂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吐逆。邻家香姑问瞎妮,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啊?瞎妮捂着肚子打着滚说,没吃的没住的,也没穿的。
香姑对嫂子说,给这小人儿好歹找个男子过日子吧!
嫂子便托牙婆给瞎妮张罗对像。牙婆的脚步声让瞎妮紧张而又感应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牙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王老五骗子说明天来相亲。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老王老五骗子来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世间最漂亮的。然而老王老五骗子一见到瞎妮就嚷嚷起来,显着说好的是个小未亡人,咋是个瞎子。牙婆赶忙劝道,既然来了就已往说说话,人家才18岁,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王老五骗子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嫂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地砸向老王老五骗子,骂道,老龟孙,也不看看你的熊样。瞎妮咯咯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叩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牙婆又领来了一小我私家。瞎妮厥后知道他是人市井。人市井围着瞎妮转了两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对嫂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禁绝。嫂子说能生,绝对能生。人市井便问瞎妮,来过月经不?瞎妮茫然。人市井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嫂子使劲拧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块钱对人市井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得远远的。哥哥正在铡干草,他叹口吻说,我妹,可怜,贫困给找个好买主吧!
坐火车瞎妮感应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脱离了家。
她问去哪儿?
人市井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途经山东嘉祥,停车5分钟,人市井说下车买几个包子。
瞎妮说俺随着你。
下了车,人市井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儿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吗?买主实在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呢,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你挑哪个?
瞎妮咬着嘴唇不说话,牢牢拽着人市井的衣角。
30个包子。
人市井掏出瞎妮嫂子给的那50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
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
人市井说咋啦?
小贩说假的。
人市井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脱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市井的头打破了,人市井骂一声奶奶个熊,顺手将一锅滚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号叫,倒在了地上。
人市井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就似乎此事与她无关。一个娘们说,这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居心伤害罪,大过年的,看把人烫得。
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瞎妮扶着电线杆感应手忙脚乱,过了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凉风吹着她的辫子。
她哭,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去那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几片雪花上。瞎妮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着膝盖满身哆嗦,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期待,照旧应该去哪儿,心里只是感应无比绝望。那是个年夜,只有雪能让她吃,只有西冬风能让她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瞎妮抬起脸,牙齿打战,她自言自语:“呀……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快要冻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脚说,闺女,去柳营吧!
第三章土地
良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像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照旧荒地,种下的工具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这个县城的农民几百年来都生活在贫困中。
新中国建设后,县委班子先后接纳了“深耕地,浅种农”“孝敬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放肆,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甚至连县长也绝望了。
1972年,周举治任嘉祥县长,他上任后鼎力大举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到1978年,嘉祥县已有果园千亩。
苹果花着花谢,到19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个水果基地之一。
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边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翔,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县城的夜色。清晨,灵活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向水果批发市场。迅速生长的商业发动种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泛起。县城最大的两个柳编厂是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
第四章柳营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苦,似乎与世阻遏。然而对某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残疾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得最快的谁人是瞎妮。她行动熟练,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砍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像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事情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尚有一个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时也认真做饭。
院里有两排屋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集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还糊着“文革”时期的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
窗外,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瞎妮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那时,她是柳编厂唯一的女人。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纺车上。瞎妮什么都市,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事情之外,闲暇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没有脚的瘫子,柳编厂的工人包罗老板柳青都穿着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厕。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得随处都是。平房扑面是四间大瓦房,三间是客栈,摞满了筐,老鼠在内里吱吱地叫,生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湿润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像腐烂的尸体一样发出一阵阵闷臭。一个穿补丁裤子的哑巴站在屋子中间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一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壳沉思,他的头像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两个哑巴打着手势攀谈,一个说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肉。瘸子叫小拉,是个回民。谁人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块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似乎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得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得直怒视,良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其余的人在睡觉,伊木鼾声如雷。
第五章柳青
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
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他似乎很累,经常望着窗外沉思,厥后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途经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
柳青说,嗯。
树高两丈八是不?
柳青说,嗯,差不多。
那正南方有个水坑?
柳青说,有个池塘。
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
柳青说是,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
瞎子点颔首,喃喃自语说,和我梦见的一样。
这棵树是柳青种的。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的怙恃早亡,是三年难题时期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照旧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把树叶吃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竟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柳青在外漂浮流离了许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生下一个女孩后就去世了。
柳青给女儿取名柳叶。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难题纵然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时候也皱着眉。柳青眼光敏锐,自从他的手事情坊收留了第一个快饿死的算命瞎子后,他就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些人在别人眼中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会拼命干活,这使柳青成为这个县城里最早的万元户,而且在残疾人的心中有着救世主一样的光环。
这最初的手事情坊,几十年后生长成了鲁西南的一家大型企业。
工人全部是残疾人!
第六章团结
伊木和瞎妮都是苦命的人。
柳编厂的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漆黑,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飞来喝水,继而飞去。伊木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200斤。
石槽里天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瞎妮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她天天洗衣洗到深夜,无所谓漆黑,她只是喜欢资助别人。
伊木经常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入迷地望着窗外。
瞎妮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帮别人洗洗衣服,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她第一次听到柳叶咯咯的笑声的时候便呆住了,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说,你抱抱小叶子吧。瞎妮赶忙摇着头摆着手说,年迈,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瞎妮胸脯上的时候,她呼吸难题,一阵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气体会到的感受。
瞎妮以为她这辈子不行能有个孩子,因为没人肯娶她。她生活在羊圈里的时候,有过一个布娃娃,用破布和稻草做成的,她为此绣了许多星星和小花。
女人喜爱孩子,就像春天喜爱小草。
瞎妮从未想过完婚,可是恋爱突然来临。
那天晚上,瞎妮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叶子的几块尿布很快洗清洁了。瞎妮闻闻,以为不满足,又洗一遍。
瞎妮踮着脚把衣服和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伊木悄悄走近,瞎妮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连忙掐伊木的胳膊。伊木气喘吁吁,力大无穷。瞎妮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唤着,声音却徐徐酿成央求。伊木的右手揉着瞎妮左边的**,瞎妮感应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旧牢牢拽着裤子,过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伊木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柴房里。当一个卑微的灵魂发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恋慕,惊慌,充满理想,惊慌好比干柴,理想化作猛火,一切灼烁温暖随之泛起,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伊木教训了一顿,他是厂长,他是收留他们的人。棍子打在伊木头地响,瞎妮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说,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棍子问伊木,你愿意娶她不?伊木捂着头,他看看瞎妮,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瞎妮,那你愿意嫁给他不?瞎妮捂着脸,点颔首。
两瓣蒜拼成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
伊木和瞎妮完婚了。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不用干活。
1982年6月19日,星期六,大雨。
那天瞎妮早早地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洋火炬指甲缝里的脏泥挖掉,然后瞎妮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她的酡颜了。瞎妮摸摸脸说:“真热啊!”
伊木也是一夜未睡。他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的人弄醒。冬瓜揉揉眼,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完婚都得这样。”伊木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县城北关的菜市场。
瞎妮面目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子。”堂屋里热闹特殊,所有人都在期待新娘子的泛起。冬瓜笑嘻嘻地把瞎妮领到小拉眼前问:“这是你男子不?”瞎妮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瞎妮领抵家起眼前问:“那这个呢?”瞎妮摸摸家起的胳膊说:“这个也不是。”
瞎妮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伊木。冬瓜说:“你男子走了,不要你了。”瞎妮说:“别闹。”伊木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子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满身滴着水。
冬瓜把瞎妮领到伊木眼前问:“这是你男子不?”瞎妮低着头,不说话,她听见了那熟悉的喘息声。冬瓜欢呼一声,此外人随着起哄,一个哑巴接过伊木手中的酒席,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第七章蛊惑
有天清晨,来了两小我私家。
其中的女人长得漂亮,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吹得缭乱,她叫陶婉。她哥哥手里提着帆布包,眼睛里充满血丝。
聋子?柳青问这兄妹俩。
男子摇摇头。
哑巴?
男子说不是。
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厥后那假肢长出了木耳。
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以后开始。
谁人男子是个戏子,他和妹妹以前都是在县剧团唱山东梆子的,一场大火使他俩成了残疾人。戏子有文化,有羊痫风,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他来到柳编厂后就修复井栏,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兴奋的时候杀一只。
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
戏子向柳青建议每小我私家都必须洗澡刷牙。他和冬瓜搭建了简陋的浴室,和伊木重建了茅厕,用三合板将男女脱离,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字。窗台上有几个坛子,他盛了水,腌了鸡蛋。
当他做完这些事后,他就成了柳编厂的主管,他妹妹陶婉成了会计。
陶婉是个独臂女人,她站在门外第一次望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望见一个烟雾缭绕不是很清晰的面目,那正是她寻找了多年的男子。从那天开始,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早先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留宿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悄悄地昙花一现,久久不愿干枯。
陶婉帮柳青收拾房间的时候,在箱底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问:“这是谁呀?”柳青说:“是我媳妇,死了,你长得有点像她。”到晚上,陶婉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瞎妮探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她不仅是会计,还刻意饰演了后妈的角色。“睡了没?”瞎妮问。陶婉低吼一声:“滚熊。”然后望着灯泡妙想天开。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时居心把叶子拧得哇哇大哭,然后再唱两句戏,把叶子哄得咯咯笑。当晚,月光很美,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食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漆黑里紧张了一会儿,就窸窸窣窣脱了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一直没睡,他本以为这是一个梦,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允许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茅厕出来,把一团清洁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眼前。我有身了,她愤愤地说。戏子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连忙酿成了松花蛋。戏子对柳青悄声说,我妹妹就这样。柳青拍了拍戏子的肩:“我是男子,得敢作敢当。”
第八章战争
一个筐卖一块钱,南关柳编厂却悄悄降到了8毛,这无疑给了柳青两拳。柳青得知这消息后一夜未睡,早晨起来眼眶发黑。他皱着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戏子和陶婉进来,柳青连忙对戏子说:“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脸上了,咋办?”戏子说:“南关?”柳青说:“他降到8毛,咱降到6毛。”戏子说:“那大伙的人为可就少了。”柳青说:“咱的筐卖不出去一分钱都挣不到。”
黄昏,柳青宣布了降低人为的事,他问大伙有什么意见。瞎妮摸着腿说:“降就降吧,没事没事。”家起说:“有口饭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边有个哑巴招招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苹果快熟的时候,枯枝败叶落了一地,一群人从南关走来了,手里都拿着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铁叉、木锨,有镐有斧,尚有大榔头。他们怒气冲发,从南关柳编厂一路嚷嚷着来到柳营。柳青打开铁栅门,递已往一支烟。可是这些人简直就要拊膺切齿了,虽然都没有戴帽子。为首的一个秃顶叫老改,他指着柳青的鼻子说:“降到6毛,我看你是欠揍。”自从柳青降价后,去南关订筐的越来越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柳青没有说话,他身后站着一群残疾人。伊木吐口唾沫,右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另外一个哑巴竖起了中指。老改说:“6毛不行,连人为都不够,咱商量商量,把价钱扯平,定稳,8毛怎么样,都卖8毛?”
柳青说:“不。”
老改也说了一个字:“砸!”
双方的械斗局势惨不忍睹,柳营柳编厂众寡不敌,很快,柳青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戏子唯一的那条腿也被铲断了,而且头上挨了一棍。有个穿红毛衣的家伙朝陶婉心窝踢了一脚。几个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挂了彩,瞎妮的脸肿得像茄子,家起的两颗门牙,一颗在土里,一颗在肚里,不外,他捏破了对方的卵蛋。伊木威风凛凛,拿根扁担,呜里哇啦乱叫一气,周围的那几小我私家便倒在了地上。戏剧性的变化来自冬瓜手里的一个秤砣,这个像儿童一样的侏儒对老改喊了一声:“看这里。”他原来瞄准的是脑壳,老改的一只眼却瞎了。
老改也成了残疾人,他捂着脸叫唤:“毁了,撤,快撤。”
械斗事件引起了县委的高度重视,专案组和残联的认真人对此事举行了视察。不久,南关柳编厂被迫令停产,老改因伤害罪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
第九章伊马
械斗那天陶婉就死在了医院里,她用唯一的一只手摸摸柳青仅存的一只耳朵,问:“你爱我吗?”柳青还没来得及回覆,陶婉就死了。其时戏子躺在病房昏厥不醒,其他人包扎完伤口就回去了。
医院四周有个垃圾箱,垃圾箱里有个婴儿。在80年月初,常有狠心的怙恃把带有残疾的孩子扬弃,像扔垃圾一样。
婴儿满身血污一动不动,他的一只脚是畸形的,像鸡爪子。围观的人以为他死了,苍蝇知道他还在世,围着他的肚脐飞翔。突然,婴儿的身体一阵轻微的抽搐,紧闭的双眼也逐步睁开了一条缝。围观的人都往后一退,一个女人说:“借光,给俺看看。”
伊木和瞎妮恰巧在人群里。瞎妮伸出双手,探索着走向垃圾堆,人们闪开了一条道。瞎妮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破鞋,又摸到了烂菜叶,终于,她摸到了婴儿。
是个小子。瞎妮兴奋地说。
柳青和戏子在县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出院后,柳青的脑壳还缠着纱布,戏子拄着双拐。天阴着,他俩的脸也阴着。柳青问瞎妮:“孩子哪儿来的?”瞎妮说:“捡的,垃圾堆里捡的,那天,风吹着电线,呜呜的。俺一摸,好家伙,扎了俺一下,又一摸,就摸着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没一点热气,回来俺就叫俺男子烧热水,给他洗澡,洗一遍,又一遍。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汤喝了好几口,这小子命硬,脚有点偏差,年迈,你给俺孩起个名吧!”
公路上,一辆拉果苗的马车驶过,柳青不假思索地给孩子起名叫伊马,他摸着孩子的腿说:“这是个瘸子,长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第十章同等
柳营门前的那棵树成了旌旗。
许多残疾人慕名而来,远远地望见了树,便望见了希望。这里并不遥远,一直在他们心里。除了这里,对那些饱受煎熬没有自由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地狱,基础用不着堕落。
粪土中有金子,河蚌里有珍珠,任其甜睡也不开启,不给一个炫目的时机。
他们中有许多人貌寝不堪,肮脏无比。不是蛔虫,更像蛆虫。他们似乎不能独立生存,只能寄生于一小我私家,一个家,一个社会。他们有着凡人无法忍受的生存情况。那些唾沫那些诉苦那些误解那些倾轧与侮辱整天困绕着他们。他们的人生蹊径是艰难的,思想是蠕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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