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一年,那一天(1/1)

在时光的荒原上,有一朵玫瑰,她开在每个人的心里,她几乎不是一朵花,她是一朵初绽的少女,她玉立婷婷,她含羞婉婉,风来了,她微微地低头;鸟飞过,她略仰头凝伫;她秀发如丝,是拂过原野的云;她明眸如水,一滴便已涓涓涟漪,融化了,潮湿了一年又一年,在越来越痴迷的眼神中变得黏腻、变得模糊了……

那年的春天,有一个老人,在南海的一个渔村画了个圈儿,这个圈儿画得美妙,如同一个精美的漩涡,在古老的东方大地风起云涌,中国自此进入了改革开放的第二个转折点。那一年,南方的土地寸金寸热,北方的赤佬们也不甘落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批批人从体制内跳入商海,有那敢向潮头立的,一个猛子下去便纵横960万平方公里。还有那扛锄把的、卖茶叶蛋的、执笔杆儿的、左手茶杯右手报纸的,无一不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他们因此被后来的人冠以“92派”,他们手中砖头似的“大哥大”成为了一种身份的通行证。那一年,深圳500万原始股被来自全国各地的150万股民抢购一空;那一年,摩拖罗拉、宝洁公司开始进入中国大陆寻找合资企业;那一年,一大批留学生回国创业,并因而诞生了一个拥有海外教育背景的知识精英阶层——“海归派”;那一年,连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儿都是大写意的,是中国画中泼墨的湿笔。

那一年,已是初秋了,华东平原从南至北已渐次显出秋天的迹象。南方尚未觉得,但越向北去,越感受到秋意已然。从空间形态上来说,这又是得其中国画的神髓,如果用颜色来表现的话,就是色彩的层次皴染,只是,那皴得巧妙,细擦的话,看不出有什么色彩渐变,远观之,反而见出浑然一派,窥出了个中端详来。用文绉绉的文学语言来说,这就是通感表现手法,是意识形态的空间移情。它通的是初秋的真味,它移的却是时令落在人们心底的回声。在华东地区一个不南不北的地方,这种通感表现和空间移情是耐人寻味的早晚和晌午的天气落差是一凉一热,枝头飘过的落叶不青不黄,正值秋收的稻田和那些晚熟的庄稼地远望去也是半青半黄,耕作的“农人”与工作的“城里人”交会的眼神不冷不热——城市和农村的距离已不近不远,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在靠近城市,拥向城市。事实上,这正是90年代初期中国大地最亢奋的一道流动风景线。

那一天,19岁的田棉和父亲沈井先坐在一辆客车上,她一路上忐忑不安,目光有些愁伥的望着掠窗而过的白杨树。从今天开始就走向社会了,从今天开始就是个成人了!此时此刻,她对那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但她分明又是激动的。在激动中惘然四顾,只见那车厢里有打盹儿的,有磕瓜子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象她一样既茫然失措又精神抖擞的。在后半车厢里,还有俩青壮年男子旁若无人的说着腥膻话儿,惹得周围男女装模做样的,捻着烟卷儿,磕着零食,却愣是把耳朵支得跟盛开的石榴花朵般,生怕听差了一个字儿似的,以致那后座上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狂笑声。接着就有那随兴而起的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卖开了嗓子“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这歌真是一帖兴奋剂,那几个和她一样茫然失措又精神抖擞的毛头小伙子立马双眼放光,摇头晃脑地跟着唱将起来,那起头唱歌的汉子就唱得更加带劲了,扯着喉咙学着那电视上刘欢的样儿,虽没有刘欢那一头无敌的披发,倒也是声情并茂的,不时博得车厢里辟辟叭叭的掌声。田棉好奇,不禁扭头看过去,恰与一敞怀露胸的庄稼汉子目光相撞,那汉子张着嘴巴,咧着笑,眼睛贼亮地瞅着她,田棉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忙转过头来,那男的象要吃人呢!一着慌便拉住了沈井先的袖子,沈井先扭头看了看她,又和前排座位上“志同道合”的那位落壳儿去了。田棉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意思大概就是现在的孩子找个称心的工作不容易,现在的人想要赚钱得有胆儿有撞劲才行。她听了心里就想笑,爸爸呀,就你那宁死不屈,两袖清风的执着劲,怕是这辈子别想赚到什么钱了。如此一想却又惭愧起来,爸爸为我的工作跑了几趟了,那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田棉偷偷瞥了眼父亲翻白的鬓角,咬了下嘴唇,悄悄地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路边,一排排白杨树忽闪而过,沿路铺晒的稻秸似没个尽头一般,汽车一路颠簸着,车厢里的笑声也跟着颠簸到公路上,飘散开去,同路边徐徐退后的白杨树一起远离了视线,远离了喧嚣。慢慢陷入寂静的车厢,就象一石激落后的千层浪,那浪花已渺渺,可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恍若海底的鱼群,闲闲地吐着泡儿,扯过窗外轰隆隆开过的拖拉机声。在目光之外,是杨树排后面一望金灿灿的原野,只是,那秋收的景象已渐渐地接近尾声了。